没有信任的互联网,造就了虚伪的我们。
互联网广告是盘大生意,你所认识的那些“不作恶”和坏事做尽的大公司,都是在这门行当里。
与此同时,互联网广告也有个大难题:因为技术进步了,有人开始造假了。他们伪造无数个在广告系统里权重高的网站(比如《经济学人》和《时尚》杂志,或者编写病毒黑进别人的电脑里,骗取广告收入。
这些黑客,甚至能够伪造假的点击,假装成人进行鼠标移动,访问多个网站保存一个 cookie,里面记录类似真人用户的浏览轨迹,还能登录假的社交网络账号——他们用这些东西,来骗过大公司每年投入几十上百亿美元构建的系统。在这些黑客所打造的“假互联网”上,所有东西都是假的,唯独广告是真的。
这个结果多少有点讽刺,也让我们联想到:互联网上到底有多少是真人,多少是“假人”?
针对这个问题所进行的大部分研究,都得到了一个可能比你想象更夸张的结果:很长时间以来,整个互联网上只有不到60%的流量来自于真人。也就是说,将近一半的流量来自于——嗯,假人——也就是所谓的“bot”。
前不久,《纽约时报》撰写了一篇名叫《粉丝工厂》的文章,里面讲到了像 Twitter 这样的社交网络上存在大量的虚假账号。这些账号拥有真人的名字,有着那个人的照片,就连自我介绍都一样。
比如来自明尼苏达的少女 Jessica Rychly,喜欢读书、说唱音乐和在社交网络上跟同学朋友开玩笑;但是在 Twitter 上,一个账号完全照搬了她的名字、头像和简介,发布的内容却是地产和虚拟货币的广告,甚至关注和转推了大量的色情账号和内容。
这篇报道里提到了一个令人可怕的事实:在2013年的某一段时间内,YouTube 上一半的流量都是非真人的。这个比例太大了,以至于 YouTube 员工担忧一个假设的、从未实现过的“倒位”(The Inversion)情况可能会真的出现:用来检测虚假流量系统,可能会开始把真人当成机器人,把机器人当成真人。
而到了2018年,“倒位”已经不是设想,已经成为真实的情况了。我们在网上看到的很多东西,已经不能很快地给出真实还是虚假的判断了,因为那些本来真实的东西,看起来有点虚假,而那些本来是假的东西,看起来却格外真实。
就拿流量来举例。今年,一些被 Facebook 连哄带骗送上了“转型视频”这条路的媒体和资讯网站起诉了这家社交巨头,指责其严重夸大了“用户在 Facebook 平台上观看视频花费时间”的数据。对此 Facebook 表示夸大了六到八成,而原告则认为夸大了150%到900%之多。除了视频观看之外,在 Facebook 页面帖子触达率之类的不少数据点上,Facebook 也都有不同程度的造假情况。
放眼中国大陆,一部最新的雷剧在网络平台上播放破百亿已经是家常便饭,然而人们已经对虚假的数据报告忍无可忍。今年,《三生三世十里桃花》播放破300亿,《楚乔传》播放量破400亿,折合中国网民每人看了超过50集;《幻城》开播早上十点播放量破6亿,意味着中国有3亿多网民连夜没睡觉看剧。
然后是人,在互联网上的“人”也有很多是假的。《纽约时报》报道,就在前不久 YouTube 视频观看量的黑市价格是每5000观看15美元。这个价格还算低廉,是因为好操作,在 YouTube 上一个长于30秒的视频播放超过30秒就算一次观看。
观看量和 app 下载量一样都可以大规模操作,在中国以及其他国家的不同地方,有着大量的“点击农场”,成百上千台手机列在架子上,由工作人员统一操控,同时点开一个视频,或者下载一个软件——这些手机的背后,每一台都是一个伪装成真人的“假人”。
既然假人可以模仿真人,那么真人也可以假扮其他真人。今年出过这么一回事:俄罗斯黑客从巴西用户那里偷来照片,编造一个美国人的名字,伪装成川粉在 Facebook 上发布大量的相关内容——背后全过程都是真人,但你能说这位最后的川粉是“真人”吗?
不光真人在假扮其他真人,现在的真人居然还可以假扮成人工智能。Facebook 前年推出的,跟 Siri、Google Assistant 对标的智能助手“M”就是这样一个奇葩。当用户在上面购物的时候,不是系统发布订单,而是背后有专门的客服审查一遍用户的指令,确认其意图,再发布给承包员工,让他们代替用户去网上下单。
这些购物的订单的趋向,很有可能也是虚假的商家。在亚马逊上这样的网商很多,很多没有实体仓库,连那些号称有实体店的店家可能也是假的。前不久《纽约时报》就揭露了这样一个庞大的虚假商家——著名的《国际商务时报》(International Business Times, IBTimes)。
最一开始利用标题党和垃圾内容,这家公司赚到了足够的钱,买下了在《新闻周刊》(Newsweek),然后把自己包装成新闻周刊集团,开始了一场盛大的商业造假之旅。
新闻周刊集团在内部进行各种奇怪的关联交易,注册了大量的空壳公司,从当时境况本就很糟糕的《新闻周刊》不断把利益输送出去,以至于引来了曼哈顿地区检察官,对其办公室进行查封。《新闻周刊》自己的记者调查发现了这些情况,随后很快被公司开除。
在朝着假书店、假家具店等不同方向做过努力之后,这个集团开始做亚马逊,运作了上百个商家,“销售”着不属于他们的大量商品。当有消费者上钩,他们就从其他亚马逊商家,以及1688之类的其他海外电商那里采购来商品寄给消费者。这种销售方式在外贸术语里叫做 drop shippping,简单来说就是作为供应商和消费者之间的中间商来赚差价。
这家公的背后,是一家号称“福音教派大学”奥利维大学 (Olivet University)。校长 David Jang 从全世界各地获取生源,发给他们学生签证,让他们来美国上学,并最终加入自己旗下的公司。奥利维大学的毕业生就是这家“血汗工厂”的员工,在 IBTimes 上撰写标题党文章,开设公司帮助校长来输送利益,以及最后运作那些亚马逊商家。当消费者在这样的店家 A 购物,价格20美元,最后得到的商品可能有着10美元的发票,来自店家 B,而当消费者选择退款时,会发现退货地址是另一家公司 C。
网络上的内容也可能是虚假的。不仅仅是虚假,它们还有可能是危险的。YouTube 此前一度差点成为儿童邪典视频库,里面存在大量对《冰雪奇缘》、《蜘蛛侠》、《米老鼠》之类的知名动画进行的同人二次创造,内容多为一些能够为青少年带来过量刺激的不健康内容,比如自杀、被车撞死、性侵等等。
当家长给孩子找动画片看时,通常会在 YouTube 上随便搜索一下点开就把 iPad 交给孩子了,殊不知却为自己的孩子开启了通往邪恶世界的大门。
这些视频通常有着熟悉的套路:剧情软色情、暴力擦边球,普遍带有恐怖、惊悚以及所有能够想到的,不符合人伦常理的荒谬剧情。虽然画面血腥露骨,这些视频在配音、背景音乐上倒是十分儿童友好,通常有着儿歌的旋律和令人放松的节奏。小朋友们就在舒缓的气氛中,观看一部又一部这样的视频,大脑吸收和处理着剧中角色疯狂的动作、荒谬的行为,并不断巩固着这种危险的认知。
在这个互联网的时代,我们自己也变得越来越虚假了。
现在,我们甚至需要向电脑证明自己是真人,还记得你填过的每一条验证码,在所有的郭达里面找过的每一个杰森·斯坦森么?
我们的生活,由于被互联网所重塑,也在很大程度上被互联网上的虚假所映射了。那些挑动情绪的标题党(编者注:包括本文)鼓励着我们点击一篇又一篇我们可能并不需要阅读的文章,那些不断出现的广告催促着我们购买我们并不需要的商品,算法决定着我们在社交网络上该认识张三李四王五赵六。当我们登入网络的时候,就进入了多巴胺不停分泌的反馈循环,这样的生活所改变的我们,还有多少比例是真实的?
不管你如何看待这件事,我们都已经无法回到“倒位”之前时代。跟互联网说再见是一件幼稚的事情,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追寻因为互联网的流行而不再被看重的,真实背后的东西:信任。
信任就是我们可以放心每一天所遇到的人和事物,就是他们呈献给我们的样子。
然而以流量驱动的增长,高利润但容易被滥用的系统,以及不受监管的平台和市场,让人和事物所呈现的样子距离真实越来越远,让我们变得更加虚伪和愤世嫉俗。
如果我们无法改变这股潮流的方向,最后留给我们的将只会是被虚假账号、虚假点击、虚假网站、虚假内容所挤满的,一个虚伪的互联网。
来源:New York Magazine